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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情 24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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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恍惚记得,也是这样的天气。

夕阳西沉,倏地大雨滂沱 , 硕大的雨点子拍打着屋檐和棚户,凄厉而空旷。

关彦庭站在一扇屏风后 , 执一杆毛笔 , 写春花秋月四字,他的笔锋浑厚苍劲 , 一如戎马疆场的岁月 , 他耐着性子勾勒完 , 擦拭着指尖的浓墨,对身侧的张猛说:世上再无程霖一般奸诈狠毒的女子。

我这辈子 , 被男人负,也负男人 , 千帆过尽 , 唯独没有辜负蛇蝎祸水的称号。

我从回忆的泥沼中拔除,全神贯注替关彦庭疏络筋脉 , 揉捏着肩胛骨的穴位 , “关先生学得油嘴滑舌,东北地界大 , 你却骗不回一位夫人。”

“费了好大力气 , 骗了你 , 本想长久骗下去 , 骗到白发苍苍,可你太聪明,识破了我。”

他盯着玉虎镇纸,光泽莹润的白玉石 , 在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里熠熠闪耀 , “你如果愚笨些,糊涂些,好骗些 , 该多好。”

我抑制着涩胀的喉咙 , “骗我什么了。”

“我或许,有那么一丝一毫爱上关太太。”他置在膝盖的右手悄然握拳,“比一丝一毫再多点。”

他手背随着这句话尘埃落定而青筋暴起 , 像不愿给我施压,不愿我可怜他 , 他故作轻松补充,“只多一点。”

他笑,我不咂个中滋味,也笑 , “你爱锦绣河山,爱只手遮天的政权。风月和女人,是你的累赘牵绊。”

他说这倒也是。

雨越下越大,砸得一株四季海棠坠满了池潭,花瓣在水面浮荡,仿佛多年前,漂泊零落的我。

我不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关彦庭察觉,他偏头看了我一眼 , 旋即推开窗子,透过玻璃凝望萧萧瑟瑟的庭院,眉目隐隐藏着几分忧愁 , “政界风云,变幻莫测。再缜密精明的人 , 也猜不到晴日和阴雨 , 哪一样先至。”

死寂的书房里,昏黄的台灯映着漆黑夜色 , 路灯的残光笼罩枝桠 , 撕裂般鸣叫的风吼 , 恰似朔北衰败的戈壁,席卷而过 , 遍地狼藉。

“彦庭,你和我说实话 , 你有把柄让沈家父子捏着吗。”

他挺拔的脊椎微微一曲 , “有。”

“严重吗?”

他不言不语,我心下了然 , 沈国安正国级切实后 , 把搞垮他的野心几乎摆在明面了,十有**是不堪公布的重量级内幕 , 反转得才措手不及。关彦庭清高不假 , 军官系统底层的下士到省参谋长连跃十一级 , 熬到这份儿 , 再年轻的也五十多岁了,东北的参谋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位高权重,京城的市军区其实没实际权力,临门一脚破了城门呢?当政者多疑 , 不留后患。关彦庭的军职含金量如此之高 , 他不贪,不代表独来独往,他必然有自己的体系 , 内修军威 , 外修德行,才能在三十八岁时破格提用。

“沈良州涉黑的证据,你有吗?”

他拆开窗帘,挡住连绵的雷电 , “没有。最早发觉他做走私生意的人,是张世豪。”

祖宗和张世豪一圈子混 , 保不齐买卖碰撞,法人陈二力,旗下经营着四五家大型场子,在黑龙江声名鹊起 , 张世豪的山头分羹吃,还不给他红利,他岂会置若罔闻。黑搞黑,一查一准儿。

关彦庭未曾预料祖宗胆大包天,枪毙的差事也敢沾,再者,他收到风声,一旦大肆兜底,也是无形中树敌 , 故而错过了占得先机,受制于祖宗。

“我没听他提。即便有,也不足以改变局势 , 否则他早用了。”

关彦庭打开茶盖,水不凉不热 , 他喝了几口 , “寺庙里的阶下囚,指控土皇帝的太子沈良州 , 东北的公检法 , 国内的公检法 , 诉讼有道吗?他丢弃黑帮的保护伞,向白道揭发 , 低头认栽,等待他的 , 除了一枪子 , 不会有第二可能。”

“你猜测,他留了后手是吗?”

“他在澳门东山再起,后手便能回东北撒网 , 败 , 永不见天日。”

我没再多问,找保姆索要了一条毛毯 , 裹在他腿部 , 熄灭了台灯 , 他睡觉浅眠 , 半点风吹草动也惊醒,我将窗子合拢得密不透风,雨声削弱了七八分,我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书房。

隔天下午 , 纪检委的公职人员安排司机来接我 , 为避嫌,我特地提前几小时赶到军属大院,由这里为起点 , 绕了一条街 , 抵达目的地。

中央不是头一次调查关彦庭,祖宗也挨过,可这一回明显不同 , 纪检委素来铁面无私的二组组长王长友也在,这副阵仗陈列 , 事态颇为棘手,我心里咯噔一跳。

他倒客气,吩咐下属沏茶,主动伸手和我打招呼 , “关太太,叨扰您了。”

我格外端庄朝他们行礼,“配合中央的调查,是我的职责。嫁作军人妻,自然要配得起身份。”

“我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官员家属,像关太太亲切和善的,少之又少。”

“你们不容易,为难你们做什么,心平气和是度量 , 我们彦庭问心无愧,我有底气。”

他邀请我落座,我接过下属递来的一杯花果茶 , 嗅了嗅味道,甘甜芬芳 , 鲜亮诱人 , 摇曳的干玫瑰有些变色,紫红发黄 , 我听祖宗无意泄露 , 纪检委很喜欢用药物麻痹受审官员的神经 , 就是一种浅黄色的军用麻醉剂,多见武警医院和公安医院 , 他们体制特殊,无论多么惨重的伤亡 , 只要有一线生机 , 救治的基准不可伤脑,可弱化疼痛 , 甚至不打麻醉 , 不影响痊愈后办案,比常人更迅速的投身高强度工作。

而纪检委挑中的 , 九成是证据确凿 , 钱权交易 , 权色交易 , 无外乎二之一,只差彻底落实,直系亲属的供词极其重要,为保证口供的纯净和真实 , 必要手段 , 也是花活百出,和条子拿电棍逼供牙齿咬紧的罪犯吐口差不多。

我装模做样的唇瓣抿了一小下,没滑进口腔 , 顺着嘴角流淌到下巴 , 不露声色抹掉,王组长并未发现,他依照流程单刀直入,“听闻关参谋长正在筹备婚礼?”

我一怔 , 是他们诓我,还是关彦庭确实放出消息掩盖我失踪 , 真真假假我分不清,只能含糊其辞附和,“他呀,少言寡语 , 旁人报喜不报忧,他是喜忧都瞒着我。”

王组长思量片刻,“恕我直言,得罪之处,关太太担待。军委部的审批迟迟未定,关太太的底子,似乎有点不清白。关参谋长曾擅自做主,要和您先斩后奏,险些激怒了上级领导。”

我诧异,“有这事?”

“你不知晓吗?”

我的演技天衣无缝 , “彦庭是何等固执的人,我有数。亵渎军衔的事,他坚决不做。”

王组长使了个眼色 , 下属摊开笔记本,一言不发的记录着。

“河北省厅跨省围剿国家重a级红色通缉犯张秉南 , 据内部官员透露 , 关参谋长和他存在某桩合作。他在澳门摸清了张秉南的巢穴,却不予行动 , 恣意包庇,属实吗?”

紧挨的一名下属附耳和他说了句什么 , 王组长再次质问 , “关参谋长与省委班子大多不和睦,矛盾恩怨很深 , 传言他为升迁不择手段,在部队不容政绩出色的同僚 , 尤其是针对与他不同阵营 , 打压的方式暴戾果断。”

沈国安挺会玩的,击不碎关彦庭的倔骨 , 就泼脏他清清白白的皮囊。话不说死 , 水不斟满,为他砌后路 , 我不着痕迹偷换概念 , “官员是谁。军区?政府?”

他义正言辞 , “关太太请正面回答。”

我目光不躲闪 , “三人成虎,故事里的虎真的来了吗?只是皮影戏的虎皮,戏子披着罢了。军区竞争,厮杀惨烈 , 各行各业都有龃龉 , 权势当道,它的诱惑,使死的复活 , 使活的遭** , 粉饰太平的时代,舌灿莲花的公仆比比皆是,埋头苦干的到处难寻。”

我慢条斯理端起茶盏 , 直接浇注在地板,清洗着一块瓷砖覆盖的灰尘 , 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高贵显赫的人物,谁不是踩着同僚尸骨往上攀爬,草根王侯无后台 , 他越是稳,另有企图的人越是妒恨他才干,彦庭嫌恶虚伪的人情世故,官场应酬一贯笨嘴拙舌,成了性情暴戾孤僻了?不合群就是错,大家一起关门贪污搜刮民脂民膏,是对的了?中央提携他,也明白这种清廉血性于大背景下格格不入,他不肯随波逐流 , 势必被孤立排挤。”

王组长瞧了我半晌,他托着青花瓷纹的杯底沉默。

“《春怨》有一句诗文——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描述的正是我和彦庭。我们订婚至今 , 我病中都没见他几面,省市区部队巡视、特战大练兵、实战演练、军统会议、这一件件数下来 , 占据了他的日日夜夜。他有心思拉帮结派 , 为升迁上窜下跳,扎根军区不是太愚蠢了吗?往中央多跑几趟 , 管他谁的政绩呢 , 一锅端揽自己怀里 , 早得偿所愿了。三天前沈书记的庆贺宴,他当着高朋满座 , 斥责彦庭只顾军政繁忙,不顾家庭新婚 , 外人都一清二楚 , 中央能否理解我的苦楚。”

我抹着眼角的泪滴说,“我是女人 , 您也有太太 , 官场树欲静而风不止,彦庭四十岁才敢动感情的念想 , 他半生最好的时光 , 都为建功立业 , 戍守东北边疆牺牲了。他是一座血染的丰碑 , 中央不铭记功臣,却以一桩所有官员也扳不倒的黑社会团伙为幌子降罪,公检法的官无能渎职,让张秉南嚣张十几年 , 这是收了一座金山的好处吗?不该一一撤查?沈书记贵为黑龙江省一把手 , 他放任眼皮底下黑窝猖獗,他是得了几套宅子?”

几个人面面相觑,我竟拿沈国安开刀问罪,他们肯定不敢接茬 , 噎得哑口无言。

保姆搀扶我站起 , 她吓得手发抖,“我不抗议上级对彦庭的处置,只求杀鸡儆猴别挑错人 , 审判不公,我会以参谋长夫人的头衔 , 上告中央,要求省委班子全部问责。创下汗马功劳的参谋长,在仕途逆流中护不住一己,籍籍无名十几万底层士兵还有盼头吗?”

我气急,掏出方帕捂住唇咳嗽 , 咳得剧烈,额角涨得绯红,保姆哭着央求我,“夫人,歇息吧,您禁不起折腾。您身子都垮了,大夫不准下床,您偏说替首长委屈。”

王组长后续哪里还问得出,他脑仁都被我骂裂了 , 他负手而立,长吁气,“关太太 , 是我们冒失了。京城距离远,深入的情况 , 我们不了解。关参谋长战功卓著 , 许是存在误会。不错怪,不漏网 , 是我们纪检巡视组的原则。”

我面带泪痕颔首 , 他们向我回敬了一躬后 , 我在保姆的侍奉下走出办公室。

迈门槛背对里屋的一瞬间,我的哀戚愁容溃散得一干二净 , 取而代之是一抹了如执掌的得意之笑。

“多谢桃花岛他教导彦庭,顾家为重 , 救了彦庭的军权呢 , 祸从口出啊。沈国安哪想得到,我装病引他的无心之失 , 供他戴体恤下属的面具 , 他戴得心安理得,也搬了石头砸自己脚趾。”

保姆疑惑问中央不会贬斥关首长了吗?

我仰头 , 遮着高楼抛洒的晚霞 , 不灼烈 , 也刺目 , 这潭无时无刻翻搅的漩涡,困境挣扎,居安思危,活很难 , 屹立不倒更难。

司机拉开车门伺候我坐进后厢 , 我抱着一只冰袋纳凉,“当然不。正国级待任的沈常委称赞彦庭刚正不阿,舍私情取大义 , 中央会自毁颜面吗?不褒奖他升半级都亏他了。”

保姆欣喜若狂 , “所以关首长保住了官位和军权。”

我淡淡嗯,精疲力竭阖住眼眸,隔绝外界一切光影颜色的霎那 , 街巷逆行的人潮中,我窥探到一抹熟悉的身型 , 本能的疑窦,我顿时一激灵,我命令保姆下车给我买一支冰糕,我极少吃寒凉的食物 , 她纳闷儿但瞧我神色不好看,也没劝诫。

保姆离开,我抓着驾驶位的背垫,“跟上去。”

司机一愣,“夫人,那就是普通的桑塔纳。”

我紧盯着车屁股,“少废话,跟丢了我开除你。”

司机不敢怠慢,他踩油门尾随 , 始终维持在一段相对安全的车距。

行驶了二十多分钟,车速逐渐减慢,扎进胡同口 , 一辆银色面包车闪灯,从相反的地段缓缓停泊在一处拐弯橱窗的角落。

那辆车是专程与祖宗汇合的 , 外观平庸且陌生 , 完全不起眼,也很陈旧 , 祖宗率先推开车门 , 他迈下一条腿踩地 , 漫不经心掸着裤腿的褶皱,当近在咫尺的面包车后座玻璃摇下 , 曝露关彦庭那张面庞,我瞳孔猛地睁大 , 每分每秒急速颤栗的缩放。

祖宗把玩颈间的酒红色领带 , “关参谋长在我老子的明逼暗斩中节节败退,吊着仅剩一口气强撑 , 若不是程霖抛头露面 , 及时操控大局,已经一败涂地 , 我老子信以为真 , 想你也不过是纸老虎 , 军政吹嘘你厉害言过其实。”

关彦庭臂肘支着窗框 , 大拇指腹似有若无的摩挲鼻梁骨,语气不疾不徐,“我最岌岌可危那一阵,我以为沈检察长假戏真做了。”

祖宗闷笑 , “关参谋长是吃素的吗?我坑你 , 不也是坑我自己。”

他松扯着系紧的纽扣,“关参谋长,我要的筹码 , 希望你谨记 , 假以时日你食言,从不曾合作,与盟友反目 , 后者的宿怨更不可消灭。”

关彦庭勾唇浅笑,“沈检察长履行承诺 , 我不会有任何问题。沈国安一倒,张世豪的头颅与地盘,我双手奉上。秘密送去中央的检举档案,我将动用我的人脉暂时截下 , 我等你亲自找我赎回那一天。”

祖宗阴森眯眼,“张世豪死在哪我不管,你必须保程霖毫发无伤。”

关彦庭面无表情合上玻璃,空余一缕缝隙时,他沉声说,“你不用提醒,我也会做。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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